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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前從前有個天使落入凡間,出生在一戶人家。她始終保有天真的個性,想說什麼就說什麼,想做什麼就做什麼,常常覺得沒有人了解她,因為她不懂為什麼大家說話總是拐彎抹角,所以她總是在別人話說到一半時就反擊,以為每個人都要批評她。因此,在她成長的過程中沒有很多朋友。但她掩蓋不住那純真的性格,即使到了三、四十歲,還是常常出現幼稚的想法、做出在外人看來很幼稚的舉動。也因為這樣的個性,她進入社會後沒辦法在職場上待很久。時間久了,她學會在純真的性格外面包裝一層防護網,家人覺得更難和她說話了,因為她預設每個人都要攻擊她,漸漸地朋友也沒剩幾個。長期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,她選擇封閉自己,不常和親朋好友接觸,不接觸就不會受傷。家人和朋友和她聯絡的頻次也愈來愈少,因為覺得她怪、她不會和人互動、她是個麻煩。

和這個世界隔絕的時候,她把大家不了解的個性、心情和想法透過畫筆潑灑在畫紙上,只有畫筆懂她,和她百分之百契合地互動,這是她從家人和朋友身上得不到的滿足。從沒學過畫畫的她無師自通,在畫畫的世界裡,她可以毫無掩飾地展露她的天真、孤獨,以及愛。

直到她加入了一個團體,透過每次的活動認識更多人,裡面的夥伴互相鼓勵、肯定,她也在那個團體擔負一些辦活動的責任,這些事變成她的生活重心,從那個團體裡得到溫暖、建立信心,與其說是對自己的信心,或許更可以說是對「人」的信心。有一天她在團體裡認識一個男生,她已經好久沒有遇到一個人可以敞開心胸地談話、可以接受她的天真、甚至陪著她一起天真、可以在他面前毫無保留地做自己、可以放心去愛一個人而不用怕受到傷害。她五十一歲那年,結婚了。

家人其實不看好這段婚姻,總覺得她做的事就是錯的,大家懷疑那個男的不安好心,會不會騙她的錢? 但其實大家都不知道,全世界最懂她的就是這個男的,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是最快樂的,只可惜這個緣分來的太晚。她不做家事也不會煮飯,但這個男的每天為她準備三餐,每天中午趁著上班午休時間買便當回家陪她吃飯。雖然生活過得不富裕,但婚後那個男的帶著她到處遊山玩水,鼓勵她畫畫,聽她說每一幅畫背後的故事,幫她辦畫展,幫她出畫冊,陪著她一起做外人看來幼稚的事,陪著她實現夢想。雖然物質生活不豐裕,但精神層面卻是飽滿富足。

大約八個月前,發生一件家人對她極為不重視及傷害尊嚴的事,她再次從家人身上遭遇打擊和重挫。過一陣子她視為重心的團體因為某些原因她不再擔負重任,再加上一些其他的事情,她開始事事往壞處想,負面能量漸漸累積,她開始有一餐沒一餐地不吃飯,失去元氣,連畫畫的力氣都沒了。那個男的很緊張,跟她說:「你這樣是在害我! 在慢性自殺!」,苦苦哀求要帶她去看醫生,但她說什麼就是不去,也不准他跟她的家人說。

這一天早上,那個男的準備出門上班,就像每一個平常的日子,她對她說:「老公,你好帥!」,他回說:「老婆,你好漂亮!」。中午這個男的帶著便當回家要陪她吃飯,回家後沒看到她來迎接,走到浴室才看到她倒在浴室門口,已經沒了氣息。

她,是我的小阿姨。

小阿姨因為皮膚比較黑,我們都叫她「歐姨」(歐在台語是黑的意思),小時候我和歐姨很親,很常和姊姊跑去她家睡覺,她睡中間,我和姊姊一人睡一邊,叫她講她們小時後的故事給我們聽。我還記得小時候覺得歐姨好漂亮,穿衣服也很有風格,而且她是家族裡第一個上大學的人,更是覺得歐姨好炫!

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覺得歐姨很怪,很難跟她講話,她好像總是動不動就生氣,親戚說起她的時候,也只是批評,批評她一把年紀了還不去上班、不做家事、和社會脫節、聽不懂大家說的話、不懂事,聽了好多關於她負面的話,加上自己和她相處的經驗,我也漸漸為她貼上標籤,她好像就是個累贅、是個麻煩。大概是十年前,歐姨陪我去買毛線,然後在她家教我織毛線圍巾,這是我最後一次和歐姨單獨相處。其實歐姨家距離我的娘家只有短短走路十分鐘的距離,但我之後就比較少和歐姨接觸。有時候回家發現信箱裡有歐姨畫的卡片,都是她走路來丟進信箱,但卻沒有上來我家坐坐,我們也都不以為意。

過去這十年,我忙著上班、出國留學、結婚、求子,歐姨在我生活中的比重已經小到快看不見。記得在美國時,常常收到歐姨寄來的信,裡面總是鼓勵我的話,還會附上一張她親自畫的小卡片,我想,我在歐姨心中的重量遠遠大過於她在我心中的重量。記得五年前在上班時接到歐姨的電話,在電話那頭她跟我哭訴家人都對她不好、對她誤解,這通電話講了一個多鐘頭,我急著回去上班,還對她大小聲地斥責。或許,我們都覺得,反正歐姨一直都在,有姨丈照顧她,找到跟她頻率這麼對的人不容易,有人接受她不容易,所以我們就把這個麻煩丟給姨丈,再也沒有關心過她。每年只有過年家族聚會時和歐姨短暫接觸,她總是給我滿滿的笑臉和一個溫暖的擁抱談到我們時,她總是為我們驕傲,但在我們的心裡,她卻好渺小。

接到歐姨過世的消息我正在車上,印象中健康的歐姨怎麼會突然走了,一切太突然又太震驚,我整個人發抖到哭出來,班爸坐在我旁邊被我嚇了一大跳。但我始終覺得她的往生很不真實,像一場夢。我從小到大只有經歷爺爺、奶奶過世,但說來汗顏,因為從小和他們不親,除了為班班心碎之外,我好像沒有因為親人過世而大哭過。這是第一次我體驗到喪親之痛,也是到殯儀館看到歐姨的遺照和牌位,看到我媽和我另一個阿姨的哀慟,看到阿姨痛哭地對歐姨說:「你怎麼那麼笨! 連照顧自己都不會!」,我才覺得這一切是真的。我覺得好對不起歐姨,這幾年我把她放在心裡的哪裡? 那天晚上睡前,我看著我的家才想到,搬到新家後,我們請了好多認識的不認識的親朋好友來新家,我怎麼從來沒有邀請歐姨來我家? 我怎麼沒有邀請歐姨來參加生日聚會、中秋烤肉、家族出遊,我們嘻嘻哈哈全家人聚在一起時,歐姨是不是孤單一個人? 我從來沒有幫歐姨慶祝生日過,我連歐姨的生日是幾月幾號都不知道。那個晚上我才真真正正地大哭、痛哭,對歐姨是滿滿地的愧疚和懊悔,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。

和姨丈聊了之後我們才知道,我們都誤會姨丈了,他是真心對歐姨好,甚至更甚於身為歐姨家人的我們。姨丈說他和歐姨計畫要騎重機環島,要再開畫展,要拍微電影,要一起做好多事,現在這些計畫隨著歐姨往生成了泡影。姨丈說:「歐姨一直想把快樂和愛帶給身邊的人。歐姨沒有臥病幾年才離開,走得很乾脆,沒有給大家帶來任何麻煩」,或許,那個在家人眼中一直是個麻煩的歐姨,選擇乾脆地謝幕,不再讓大家覺得困擾。歐姨一直以來都是有點胖胖的身材,我媽看了歐姨的遺體,說歐姨過世的時候,只剩下皮包骨。家人選擇不解剖歐姨的遺體,不去探究歐姨死亡的原因,不再讓往生的歐姨受苦。

姨丈很認真地想要怎麼幫歐姨辦後事,他想把靈堂布置成歐姨的畫展,要送給每個來參加公祭的人一本歐姨的畫冊,歐姨的遺照用的是她在畫畫時姨丈幫她拍的照片,真的好美好溫暖。我和我哥、我姊都說會全力幫姨丈,我想,這是我們欠歐姨的,生前沒為她做過什麼,現在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彌補。這幾天在看歐姨的照片和影片,歐姨和姨丈曾經在一次過年時表演布袋戲給家人看,當時我抱著看笑話的心情錄影下來,想著歐姨和姨丈還真合,只有姨丈才會陪著歐姨綵衣娛親。之後歐姨寄給我劇本請我幫她上字幕,我一直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,過了一年半才趕著完成這個影片,竟然是要在歐姨的靈堂上播放。在信箱找歐姨寄給我的劇本的email時,看到好多歐姨逢年過節寄給我的問候,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回過她,我真的很該死!!

頭七那一天,姨丈問我和我哥、我姊有沒有空參加,我們當然義不容辭。到的時候才發現如果我們沒有去,頭七當天就只有姨丈、姨丈的哥哥以及姪子三個人,因為歐姨膝下無子,而頭七是由晚輩幫長輩辦的,怎麼生前孤單,往生後也這麼孤零零呢? 看著我姊哭著拿著招魂幡,我真的很崩潰,為什麼一個好好的人,現在要用這種方法來帶她,要拿著香來和她說話,我們打電話她也不會接了,寫信她也不會回了,該死的那通電話和那封信早在幾年前就該打該寫了,我們真的很該死!!

以前我不懂這些頭七、出殯的儀式,現在我明白了,這些悼念死者的儀式,都是讓我們慢慢去接受往生者已經不在了的事實,與其說是悼念,不如說是透過這些儀式撫慰還在世的親朋好友,也透過這些儀式慢慢療癒失去至親的痛,因為這是我們能為往生者做的最後的事了。但對歐姨,在她生前我們自私地拒她於門外,在她往生後,我們熱心地想透過這些儀式彌補我們再也無法彌補對她的虧欠,出發點還不是依然自私地想讓自己好過一點。如果你愛身邊的人,千萬不要吝於付出關懷,不要想著明天再做、下個月再做,要立即行動,不要留下遺憾,因為這遺憾會不斷啃食你的心,做再多都無法彌補。

謝謝姨丈,在歐姨生命的最後這四年,帶給她無盡的快樂和滿足,這是我們長久以來都沒有給她的。謝謝歐姨,你的離開讓我們上了好沉重的一課,讓我們切切實實地體認「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在」的痛。對你,我只有滿滿的愧疚和虧欠,對不起我們誤解你的天真,對不起我們這麼驕傲又自私地瞧不起你,讓你這麼孤單、這麼不快樂,沒有多陪陪你,沒有去看你,如果我有和你聯絡,我一定會把你拖去看醫生,那或許今天你還活蹦亂跳,但說這些有什麼用,再多「早知道」都來不及了。歐姨,你的離開對我們是種懲罰,留下一輩子的省思與贖罪。

歐姨,請你跟著菩薩去極樂世界,班班會和你做伴,他是個好孩子,你也是個好姨婆。下輩子要投胎到一個懂你、帶給你快樂、滿足、沒有病痛的人家。我們會幫你活出精彩的人生,學習在苦短的人生活出加倍的快樂、學習帶給別人快樂與愛、學習看這個世界的光明面、學習用你的天真過生活、學習用謙虛的態度珍惜身邊的人。你在世時我沒給你什麼,但你在世時和往生後都留給我好多好多,歐姨,對不起,用這麼沉痛的方式帶來太遲鈍又太寶貴的醒悟,謝謝你….我永遠愛你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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